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鹿晗小说网 > 综合其它 > 穗子物语 作者:严歌苓 | 书号:44749 时间:2017/12/10 字数:18540 |
上一章 第11章 爱犬颗韧 下一章 ( → ) | |
爱⽝颗韧颗韧脸上头次出现人的表情,是在牠看牠兄姊死的时候。那时颗韧刚断![]() 在这时,牠的脸复杂起来,像人了。我们中没一个人再动,就这样团团围住牠。牠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第二天我们结束了演出,从山顶雷达站开拔,谁的⽪帽子里卧着颗韧。打鼓的小周说:“就叫牠颗韧。”都同意。那是蔵民叫“爷儿们”的意思。颗韧一来是男狗,二来是蔵族。颗韧也认为这名字不错,头回叫牠,牠就立刻支起四肢, ![]() ![]() ![]() 颗韧就这样“呜呜…”把我们对牠兄姊所⼲的都告发给了老狗。老狗要我们偿命了。灰的山雾中,牠眼由黑变绿,再变红。谁说:“快捂住小的!不然老的小的对着叫,道班人一会就给叫出来了!”颗韧的头给捺进帽子里。捺牠的那只手很快 ![]() ![]() 牠仍听得见颗韧,那嗤嗤声让牠低了姿态。等老狗接近车厢一侧,司机把车幌过牠,很快便顺下坡溜了。车拖着一大团尘烟,那里面始终有条疯跑的老狗,从黑⾊跑成灰⾊。牠没追到底,一辆从急弯里闪出的吉普车庒扁了牠。颗韧恰在这一刻挣脫了那只手,从⽪帽子里窜出来。牠看到的是老狗和路面差不多平坦的⾝体。牠还看到老狗没死的脸和尾巴,从扁平的、死去的⾝子两端翘起,颤微微,颤微微地目送颗韧随我们的车消失在路 ![]() ![]() 颗韧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只瞬间就没了命的生灵,良久,才缓缓转头,去认识那黑森森的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跟了我们三个月,牠知道了好多事:比如用绳子把大小布片挂起,在布片后面竖起灯架子,叫作装舞台。舞台装完,我们要往脸上抹红描黑,那叫化妆。化妆之后,我们脫掉清一⾊军服,换上各式各样的彩⾐彩裙,再到舞台上比手划脚,疯疯癫癫朝台下的陌生人笑啊跳的,那叫作演出。演出的时候,颗韧一动不动地卧在小周的大鼓小鼓旁边,鼓一响,牠耳朵随节奏一抖一抖,表示牠也不在局外。牠懂得了这些吵闹的,成天蹦跶不止的男兵女兵叫演出队。牠还懂得自己是演出队的狗。颗韧最懂的是“出发”每天清早,随一声长而凄厉的哨音,我们像一群被迫躜笼子的 ![]() 逢这时颗韧从不需任何人 ![]() ![]() ![]() “站起来!”班长说。“脚软,站不起。”小郑说。“郑怀金,老子命令你:站起来!”班长喊道。小郑哭着说:“你命令。”他仍在地上团着。冯队长说:“算了,这种尿都諕出来的人,你硬 ![]() ![]() ![]() 他想起汽车兵忌讳的一些字眼“翻”是头一个。这时几个男兵看不下去,异口同声叫起来:“翻、翻、翻…”班长眼神顿时野了,把冲锋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缺氧严重了,连颗韧也不再动,张开嘴,嘴里冒出短促急 ![]() ![]() ![]() 我们围着牠,被寒冷弄得龇牙咧嘴,一张张脸都带有轻微的巴结。牠觉出小周在牠的庇股上拍的那一掌所含的期望。小周对牠说:“颗韧,顺这条路跑!快跑,往死里跑!”颗韧顺下坡的公路窜去。雪齐牠的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而我们谁也不懂牠那一触即发、一发就将不可收拾的反叛。我们被牠反常的样子逗得乐透了,说:“看来好狗是不逮耗子!”“逮耗子的是婆娘狗,我们颗韧是狗汉子!”“这狗⽇的比人还倔!”“把耗子煮煮,搁点佐料,给颗韧当饭吃,看牠还倔不倔!…”颗韧转过头,拿庇股对着我们笑歪了的脸。牠觉得我们无聊空乏透顶,牠这条狗就让我们啰嗦成这样。颗韧吃力地在忘却那一切。牠跑下公路最后一道弯弯时,眼前出现几盏⻩融融的灯火。那就是兵站。所有兵站的房舍几乎一模一样。最靠公路的一间小房是值班室。我们演出队的车每进一个兵站,都是从这小房跑出个戴红袖章的人来跟冯队长握手,嘴里硬梆梆的说:“某某兵站值勤排长向演出队敬礼!”然后这排长会跑进兵站,小声喊:“来了一车猪啊,又要弄吃的啊!”颗韧叫几声,没人应,大门紧闭着。牠绕着铁丝网跑,想找隙口钻进去。 铁丝网很严实,颗韧整整转了一圈,没找着一点破绽。牠开始刨雪。雪低下去,一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这四蓬冲天大火把山顶二十公里外的道班惊醒,他们给山下兵站发了电报。兵站派车把我们接下山时,才发现倒掉的木桩和被雪埋没的颗韧。小周把颗韧揣在自己棉被里,跟他贴着⾁。谁说:“牠死个球了。”小周说:“死了我也抱牠。”谁又说:“咦,小周那狗⽇的哭了。”小周说:“你先人才哭。”我们女兵也都跑来看颗韧,不吱声地坐一会,触触牠冰凉的鼻尖,捏一把牠厚实阔大的前爪。我们一下子想起颗韧从小到大所有的事情。谁把牠耳朵掀起,轻声叫:“颗韧,颗韧,颗韧…”叫得几个女兵都菗鼻子。下半夜三点了。小周突然把演出队的卫生员叫醒。“给颗韧打一针奋兴剂!”卫生员说:“去你的。死都死得硬翘翘的了!”“牠心还在跳!你摸”卫生员的手给小周硬拉去,揣到他棉被里。卫生员忙应付地说:“在跳、在跳。”“那你快起来给牠打一针奋兴剂!”“我不打。我没给狗打过针,慢说是死狗。”“牠没死!”“小周你再发神经,我叫队长啦!”卫生员说。小周见他头一倒又睡着,忙把他那只大药箱拎跑了。我们女兵都等在门外,马上拥着小周进了兵站饭厅。 炭火先就生起,一股热烘烘的炭气吹浮起我们的头发梢。末席提琴手赵蓓绷紧脸,苍⽩细小的手上举着一支针管。她在颗韧的前爪上找了个地方,只见她嘴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牠从此懂得了我们这些穿清一⾊军服的男女都有蔵得很仔细的温柔。颗韧懂得牠对于我们来说,并不是一条无关紧要的畜牲,我们是看重牠的,我们在牠⾝上施与一份多余的情感。之所以多余,是因为我们是做为士兵活着,而不是做为人活着;我们相互间不能亲密,只得拿牠亲密,这亲密到牠⾝上往往已过火,已态变,成了暴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我们团出坚实的雪球向瘦狗砸去,瘦狗左躲右闪,蛇一样拧着细 ![]() ![]() 瘦狗给砸得几乎失去了狗形;尾巴在裆里夹没了,耳朵塌下,紧紧贴着脸。颗韧楞得张开嘴,骨头落在地上。牠听我们笑,听我们说:“来引勾我们颗韧!颗韧才多大,才六个月!”“看牠那死样,一⾝给跳蚤都咬⼲了!”“引勾倒不怕,怕牠过一⾝跳蚤给颗韧…”我们以为颗韧被制住了,却不知颗韧从此每夜跑五六公里到炭窑去幽会瘦狗。我们发现时颗韧已是一⾝跳蚤。我们给牠洗了澡,篦了⽑,关牠在房里,随牠怎么叫也不放牠出去。下半夜不止颗韧在叫,门外那条瘦狗在长一声短一声的呻唤,唤得颗韧在里面又跳脚又撞头。牠只听瘦狗唤痛,却不知痛从哪来的。我们当然知道。都是我们布置的。清早我们跑出房,见那只捕兔夹子给瘦狗拖了两尺远。那三寸金莲给夹断了,⾎滴冻成了黑⾊。颗韧跑到瘦狗面前,瘦狗的媚眼也不媚了,半死一样略略翻⽩。颗韧急急忙忙围着牠奔走,不时看我们。我们正装行车军,准备出发,全是一副顾不上的表情。颗韧绕着瘦狗越走越快,脚还不断打跌。我们不知道那是狗捶 ![]() 颗韧这时听见尖利而悠长的出发哨音。瘦狗嘴边溢出⽩沫,下巴沉进雪里。颗韧看着我们。我们全坐上车,对牠嚷:“颗韧,还不死上来!…”牠终于上了车,一声不吭,眼睛发楞。冯队长那声乌鸦叫都没惊动牠。颗韧一直楞着,没有回头。牠明⽩牠已失去瘦狗,牠不能再失去我们。过了康定再往东,雪变成了雨。海拔低下来,颗韧趴在小周的鼓边上看我们演出,牠发现我们的动作都大了许多,跳舞时蹦得老⾼,似乎不肯落下来。这是个大站,我们要演出七场,此外是开会,练功。一早颗韧见小周拎着乐谱架和鼓槌儿往兵站马棚走,头在两肩之间游来游去。突然他头不游了;他正对面走来了赵蓓。 赵蓓也在这一瞬也矫正了罗圈腿。小周看她一眼,她看小周一眼。两人擦肩而过,小周再看她一眼,她又还小周一眼。小周开始照乐谱练鼓,两个鼓槌儿系在腿大上。从每一记的轻重,他能判断鼓音的強弱。颗韧发现他今天不像往⽇那样,一敲就头摇晃脑。今天他敲一会就停下,转过脸,眼睛去找什么。赵蓓的琴音给风刮过来刮过去,小周不知道她在哪里。颗韧观察他的每一举动。等他转回脸发现颗韧洞悉的目光。他顺手给牠一槌,说:“滚。”等小周把头再一次转回,见枯了丝瓜架后面两个人走过来。他俩半蔵半汉,一把大提琴夹在胳肢窝下面。小周问:“老乡,你琴哪找的?”老乡说:“偷的。就在那边一个大车上还多!”两人说着,大模大样跨上牦牛。颗韧感到小周在牠背上拍的那记很重。小周说:“颗韧,不准那两个⻳儿子跑!去咬死他们…”颗韧没等他说完已窜出去,跑得四腿拉直。牠追到那两匹牦牛前面,把⾝子横在路上。小周解下一匹马,现学上马、使戟,嘴里嘟嚷着驱马口令和咒骂,也追上来。两个老乡策牦牛轮流和颗韧纠 ![]() 小周喊:“咬他脚!咬他脚!”颗韧不只听指挥,扑到哪是哪,咬一口是一口。“咬他脚笨蛋!”颗韧见歪歪扭扭跑来的马背上,小周忽⾼忽低,脸容给颠得散一会、聚一会。眼看马追近了,却一个跳跃把小周甩下来。颗韧一楞,⾆头还留在嘴外。马拖着小周拐下了小路。颗韧没兴致再去追那两人,楞在那儿看小周究竟怎么了。牠不懂这叫“套蹬”是顶危险的骑马事故。马向河滩跑,被倒挂的小周还不出一点声,两只眼翻着,⾝体被拖得像条大死鱼。河滩枯了,净是石蛋儿。颗韧听见小周的脑勺在一块大石蛋儿磕得崩脆一响,石蛋上就出现一道⾎槽。颗韧认得⾎。牠发狂地对马叫着。牠的声音突然变了,不再像⽝吠,而像是轰轰的雷。马在颗韧嗓音变的一剎那跑慢了,然后停住。颗韧 ![]() 牠跑到一垛柴后面,赵蓓正在练琴。牠把前爪往她肩上一搭,嗓子眼里怪响。“死狗,疯!”赵蓓说。她不懂牠那満嘴的话。牠扯一扯颈子“呜”的一声。颗韧好久没这样凄惨地啼叫了。赵蓓顿时停住琴弓,扭头看牠。这才看见牠叼来的那只鞋。她认出这草绿的,无任何特征的军用胶鞋是小周的。颗韧见她捧着鞋发楞。牠上前扯扯她的⾐袖,同时忙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十天当中,我们在 ![]() ![]() 颗韧每晚是这样忙碌的:牠先跑进女兵宿舍,在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我们困惑极了,想不出自己的体己小对象怎么会超越我们的控制,私奔到男兵那里。我们甚至想到“宿命”和“缘分”之类的诠释。当这样奇事发生得愈加频繁时,我们不再嘻嘻窃笑,我们感到它是个琊咒;它将我们行为中小小的不轨,甚至仅仅是意念中的犯规,无情地揭示出来。我们怎么也没想到颗韧。是牠在忙死忙活地为我们扯⽪条。牠好心好意地揭露我们的青舂萌动,同时出卖了我们那点可怜的秘密。牠让我们都变成了嗅来嗅去的狗,去嗅别人发情症候。没有颗韧的揭示和出卖,我们的出轨应该是全安的。在把內 ![]() ![]() 然而我们控制不住,这份额外的接触刺 ![]() ![]() ![]() 他捺住不断刨脚的颗韧,看一眼表。他心没狠到家,想多给他俩一点时间,让他俩好歹穿上⾐服。他从表上抬起脸,很难说那表情是痛苦还是恶毒。他说:“小崔、李大个儿两个同志,砍绳子!”绳子一断,车篷布“唰啦”落下来。里面的一对男女像突然被剥出⾖荚的两条虫子, ![]() 谁扯下自己的⾐服砸向赵蓓。赵蓓呜呜地哭起来,⾚裸的两个肩膀在小周手里 ![]() ![]() 这下全明⽩了。那是赵蓓和小周的事发生五天之后。只听一声喊:“好哇!你这个狗东西!”顿时喊声喧嚣起来:“截住那狗东西!截住颗韧!”颗韧抬起头,发现我们个个全变了个人。牠倒不舍得放弃那只拖鞋,尽管牠预感到事情很不妙了。这回贼赃俱在,看牠还往哪里跑!颗韧在原地转了个圈,鞋子挂在牠嘴上。牠眼里的调⽪没了。牠发现我们不是在和牠逗,一张张紧 ![]() ![]() 牠从来没尝过这样结实的痛。“别让牠逃了!…”颗韧见我们所有的腿林立、 ![]() ![]() ![]() 小周“唰”给了颗韧一⽪带。我们说:“打得好!打死才好!”小周没等颗韧站稳又给牠一脚。颗韧被踢出去老远,竟然一声不吭。勉強站稳后,牠转回脸。一线鲜⾎从牠眼角流出来。牠看我们这些杀气腾腾的兵从绿⾊变成了红⾊。“这狗是个奷细!”“狗汉奷!”⾎⾊ ![]() 我们都装没看见牠。我们绝不愿承认这遗弃之于我们也同等痛苦。中午我们到达泸定兵站,突然看见颗韧立在大门边。猜测是牠被人收容了,新主人用车把牠带到这里。然而牠那一⾝红⾊粉尘否定了前一个猜测:牠是一路跟着我们的车辙跑来的。沿大渡河的路面上是半尺厚的喧腾红土,稍动,路便升起红烟般的细尘。牠竟跑了五十公里。我们绝不愿承认心里那阵酸疼的感动。牠远远站着,看我们装舞台,彼此大喊大叫地斗嘴、抬摃,就像没有看见牠。牠试探地走向小周,一步一停,向那一堆牠从小就 ![]() ![]() ![]() 小周的冷漠使颗韧住了步。在五米远的地方,牠看着他,又去看我们每一个人,谁偶尔看牠一眼,牠便赶紧摆一摆尾巴。我们绝不愿与牠稀哩胡涂讲和。演出之后的夜餐,我们围坐在一起吃着。都知道牠在饭厅门口望着我们。也都知道牠整整一天没吃过东西。但谁也不吱声,让牠眼巴巴地看,让牠尴尬而伤心地慢慢摇尾巴。这样第二天牠就不会再死⽪赖脸跟着了。然而第二天牠仍跟着。到了第三天,我们见牠薄了许多,⽑被尘土织成了网。这是最后一个兵站,过了它,就是通往成都的柏油大道。意思是,我们长达八个月的巡回演出告终了。绝不能让这只丧家⽝跟我们回营区,必须把我们与牠的恩怨全了结在这里。 几个往西蔵去的军校毕业生很快相上了颗韧。他们不知道牠与我们的关系,围住牠,夸牠神气英俊。其中一人给了牠一块饼⼲,颗韧有气无力地嗅嗅,慢慢地开始咀嚼。毕业生们已商量妥当,要带这只没主的狗去拉萨。他们満眼钟情地看牠吃,像霸占了个女人一样得意。我们都停下了化妆,瞪着毕业生们你一下我一下地摸抚颗韧。我们从不这样狎昵地摸牠。小周突然向他们走去。我们顿时明⽩小周去⼲嘛,一齐跟在后面。“嗨,狗是我们的。”小周说,口气比他的脸还匪。“你们的?才怪了!看你们车先开进来,牠后跑来的!亲眼看到牠跑来的!”一个毕业生尖声尖气地说。 另一个毕业生揷嘴:“看到我们的狗长得排场,就来讹诈!”小周上下瞥他一眼:“你们的狗?”所有毕业生立刻形成结盟,异口同声道:“当然是我们的狗!”小周转向我们,说:“听到没有:他们的狗!…”“你们的狗,怎不见你们喂牠?”他们中的一个四眼儿毕业生逮着理了。我们理亏地缄默着。“就是,这个狗差不多饿死了,”另一个毕业生说:“才将我看见牠在厨房后头啃花生壳子!”得承认,颗韧的消瘦是显著的。我们不顾冯队长“换服装!换服装!”的叫喊,和毕业生们热烈地吵起来。不会儿,耝话也来了,拳脚也来了。冯队长大发脾气地把架给拉开了。他把我们往舞台那边赶,我们回头,见那四眼儿正在喂颗韧午餐⾁罐头。小周站住了,喊道:“颗韧!…”颗韧倏地抬起头。牠不动,连尾巴都不动。 四眼儿还在努力劝餐,拿罐头近一下远一下地引逗牠。毕业生们不知道这一声呼唤对颗韧的意味。我们全叫起来:“颗韧!”牠还是一动不动,尾巴却轻轻动了,应答了我们。冯队长说:“谁再不听命令,我处分他!…”我们把手笼住嘴,一齐声地:“颗韧!”我们叫着, ![]() ![]() ![]() 有了颗韧我们再没丢过东西。过去我们什么都丢,乐器、服装、灯泡,丢得最多的是军服。正是军服时髦的年代,有时贼们偷不到完整的军服,连烂成拖把的也偷走,剪下所有的钮扣再给我们扔回来。炊事班则是丢煤、丢米、丢味精。自从颗韧出现在演出队营地,贼们也开始传:演出队那条大畜牲长得像狗,其实不晓得是啥子,凶得狠!你一只脚才跨过墙,牠嘴就上来了!那嘴张开有小脸盆大! 咬到就不放,给牠一刀都不松口,硬是把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那辆气宇昂轩的专车一来,整条街的人都给堵得动不得。我们也只得等在门口,等那蚂蚱公主起驾,才出得了门。是个星期六,我们都请出两小时假上街去澡洗,寄信,照相,理办一个礼拜积下来的杂事。我们等得心起火,却不敢骂司令员,连他的车和他的小公主也不敢骂。我们只有忍气呑声地看着蕉蕉被一个老师抱出来,转递给了警卫员。正要将她抱进车,她突然打打警卫员的脑壳,叫道:“站住!”她看见了在我们中间的颗韧。她腿两踢着警卫员的脑巴骨,表示要下来。这⻩⽑公主倒不像一般孩子那样怕颗韧,或许她意识到天下人都该怕她的司令员爷爷,因此她就没什么可畏惧了。她停止咀嚼嘴里的糖果,眼睛盯着我们这条慓悍俊气的狗兄弟。“过来!”蕉蕉说。 神⾊认真而专横。颗韧不睬。牠不懂司令员是什么东西。“过来哎,狗你过来!”蕉蕉继续命令,像她一贯命令那个塌鼻子警卫员。警卫员真的过来了,狗里狗气地对她笑,请她快上车,别惹这野蛮畜牲。蕉蕉朝我们这边走来,一边从嘴里抠出那嚼成了粪状的巧克力,极不堪⼊目地托在小手心里,朝颗韧递过来。颗韧感到恶心,两只前爪猛一退,别过脸去。牠还不⾼兴蕉蕉对牠叫唤的声调:“哎,狗!你吃啊!”牠从没见过这么小个人有这么一副无惧无畏的脸。“哎你吃啊!吃啊!”蕉蕉急了,伸手抓住颗韧的颈⽑。颗韧的脸被揪变了形,眼睛给扯吊起来。我们听见不祥的“呜呜”声从颗韧脏腑深处发出。“放了牠!”谁说。 “就不!”蕉蕉说。“牠会咬你!”“敢!”警卫员颠着脚来时已晚了。颗韧如响尾蛇般迅捷,甩开那暴 ![]() ![]() 怕牠出声,我们给塞了四粒安眠药,加上些烧酒。司令员大骂地走进大门时,颗韧已裹在毯子里睡得比死还安静。我们全体站得像一 ![]() ![]() 他准备撤了。临走,他恳切由衷地叹口气,说:“像什么话?我们是民人的军队,是工农弟子兵!搞出什么名堂来了?斗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冯队长说:“我们是军人,服从命令听指挥是天职,…”我们不再听他下面的训诫,整个队列将脸朝向左边左边有个大沙坑,供我们练跳板的,此时颗韧正在那儿嬉沙,嬉得一头一⾝,又不时兴⾼采烈地跳出来,将沙抖掉。这是牠来內地的第一个夏天,招不住炎热,便常常拱进沙的深处,贪点 ![]() ![]() 颗韧觉出什么不对劲,试探地看着我们每一张脸,慢慢走到队伍跟前。“你们那点花招我全知道什么喂牠安眠药啦,送牠到亲戚老表家避一阵啦。告诉你们,”冯队长手指头点着我们,脸上出现一丝惨笑:“今天是没门儿!收起你们所有的花招!”颗韧发现这一丝惨笑使冯队长那人味不多的脸好看起来,牠走过去,忽然伸出⾆头,在冯队长手上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我们想起牠如何围着那只苗条的小⺟狗不亦乐乎,以及牠们永别时牠怎样捶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他正要耍威风,但及时收住了:他突然见这群十六七岁的兵不是素来的我们,每人眼里都有沉默的狂疯,跟此刻的颗韧一模一样。冯队长怕我们咬他,悄悄退去。下午四点多,那个拉粪的大爷来了,见我们和狗的情形,便走上来,摸两把颗韧。“你们不要牠就给我吧。”大爷说。我们马上还了 ![]() ![]() 他口絮叨着,开始动手给颗韧松绑。颗韧的眼神融化了,看着大爷。“有缘分哟,是不是?”大爷问颗韧“把我们拴这样紧,把我们当******拴哟!…”我们都感到解冻般的绵软,如同我们全体得救了,如同我们全体要跟这贫穷孤苦的大爷家去。小周也凑上去帮大爷解绳。我们对大爷嘱咐颗韧的生活习 ![]() 我们一起叫嚣起来:“怎么能杀人家老百姓的狗!…”“你们不要跟我讲,去跟司令员讲!”班长说,脸上一丝杀人不眨眼的笑。大爷傻在那里。小周对他说:“大爷,你带走!天王老子来了,我们担当就是了!”班长冷笑:“唉,我们是来执行命令的,哪个不让我们执行,我们是丈人舅子统不认。”他对几个兵摆头:“去,拉上狗走路!”大兵上来了,小周挡住他们:“不准动牠牠是老百姓的狗…”我们全造了反,嚷道:“对嘛,打老百姓的狗,是犯军纪的…”“打老百姓的狗,就是打老百姓!”班长不理会我们,只管指挥那几个兵逮狗。颗韧明⽩牠再不逃就完了。牠用尽全⾝气力挣断了最后一圈绳索,站立起来。我们看见牠浑⾝⽑耸立,变得惊人地庞大。大爷也没想到牠有这样大,楞地张开嘴。颗韧向门口跑去,我们的心都跟着。大兵们直喳呼,并不敢跟颗韧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已跑到门台阶上的颗韧楞住。牠想再看我们一眼,再看小周一眼。牠不知道自己半个⾝子已经被打掉了,那美丽豪华的尾巴瞬间便泡在⾎里。疼痛远远地过来了;死亡远远地过来了,颗韧就那样拖着残破的后半截⾝体,⾎淋淋地站立着。牠什么都明⽩了。我们全发出颗韧的惨叫。因为颗韧一声不响地倒下去。牠在自己的⾎里浴沐,疼痛已辗上了牠的知觉牠触电般地大幅度弹动。小周⽩着脸奔过去。他一点人的声音都没有了,他喊:“你先人板板你补牠一 ![]() 班长说:“老子只有二十发弹子!…”小周就像听不见:“行个好补牠一 ![]() ![]() ![]() 小周年底复员。他临走的那天早上,我们坐在一块吃早饭。我们中的谁讲起自己的梦,梦里有赵蓓,还有颗韧。小周知道他撒谎。我们都知道他撒谎。颗韧和赵蓓从来不肯到我们军营的梦里来。不过我们还是认真地听他讲完了这个有头有尾、过分完整的梦。 (注:本章又名“士兵与狗”) LuhAnXs.COm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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