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鹿晗小说网 > 综合其它 > 檀香刑 作者:莫言 | 书号:38658 时间:2017/8/16 字数:24045 |
上一章 第一章 眉娘浪语 下一章 ( → ) | |
一 那天早晨,俺公爹赵甲做梦也想不到再过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里;死得胜过一条忠于职守的老狗。俺也想不到,一个女流之辈俺竟然能够手持利刃杀了自己的公爹。俺更想不到,这个半年前仿佛从天而降的公爹,竟然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。俺公爹头戴着红缨子瓜⽪小帽、穿着长袍马褂、手捻着佛珠在院子里晃来晃去时,八成似一个告老还乡的员外郞,九成似一个子孙満堂的老太爷。但他不是老太爷,更不是员外郞,他是京城刑部大堂里的首席刽子手,是大清朝的第一快刀、砍人头的⾼手,是精通历代酷刑、并且有所发明、有所创造的专家。他在刑部当差四十年,砍下的人头,用他自己的话说,比⾼密县一年出产的西瓜还要多。 那天夜里,俺心里有事,睡不着,在炕上翻来覆去烙大饼。俺的亲爹孙丙,被县太爷钱丁这个拔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⽩刀子进去,红刀子出来,俺的丈夫赵小甲是杀狗宰猪的状元,⾼密县里有名声。他人⾼马大,半秃的脑瓜子,光溜溜的下巴,⽩天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俺折⾝坐起来,背靠着凉森森的墙壁,看到窗户外边,月光如⽔,光明遍地。栏里的狗眼,亮成碧绿的小灯笼,一盏两盏三盏…闪闪烁烁,一大片。孤寡的秋虫,一声声鸣叫,凄凄清清。脚穿木底油靴的值夜更夫,从青石条铺成的大街上,踢踢踏踏走过去,析声"梆梆",锣声"当当",三更天了。三更天了,夜深人静,全城都睡了,俺睡不着,猪睡不着,狗睡不着,俺爹也睡不着。 "咯吱咯吱",是老鼠在咬木箱。俺把一个笤帚疙瘩扔下去,老鼠跑了。这时俺听到从公爹屋子里,传出细微的响声,又是⾖粒在桌子上滚动。后来俺知道了,这个老东西不"是在数⾖粒,他是数人头呢;一颗⾖粒代表着一颗人头。这个老杂⽑,在梦里也念想着他砍下的那些人头啊,这个老杂⽑…俺看到,他举起鬼头刀,对着俺爹的后颈窝砍去,俺爹的头,在大街上滴溜滴溜地滚动着,一群小孩子跟在后边用脚踢它。俺爹的头为了逃避孩子们的追打,一下接一下地跳上了俺家的台阶,然后滚进了俺家的院子。俺爹的头在俺家院子里转圈,狗在后边追着咬。俺爹的头很有经验,有好几次,马上就要让狗咬住了,但那脑后的辫子, ![]() ![]() 四更的梆声锣声,把俺从噩梦中惊醒。俺浑⾝冷汗,不是一颗心,是一大堆心,在扑通扑通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二 一阵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俺提着篮子,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县衙大门。俺听到那些个站岗的小杂种在背后嗤嗤地冷笑。小虎子,你这个忘思负义的狗东西,忘了跟着你那个老不死的爹给俺磕头下跪的情景了吧?不是俺帮你说话,你这个卖草鞋的穷小子,怎么能补上县衙鸟 ![]() ![]() 俺把个该死的县衙甩在背后,沿着石板大道往家走。爹,你这个老不正经的,你扔了四十数五十的人了,不好好地带着你的猫腔班子,走街穿巷,唱那些帝王将相,扮那些才子佳人,骗那些痴男怨女,赚那些大钱小钱,吃那些死猫烂狗,喝那些⽩酒⻩酒,吃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俺胡思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他从俺的⾝边经过时,吃力地抬起头,对着俺龇牙冷笑。连这个木头一样的聋子都敢对俺冷笑,爹,可见你这一次是死定了,别说钱丁,就是当今皇上来了,也难免你的死刑。灰心归灰心,但俺还是不死心,爹,咱们"有枣无枣打三竿,死马当成活马医"吧。俺猜想,此时此刻,钱大老爷正陪着从济南赶来的袁世凯和从青岛赶来的克罗德,躺在县衙宾馆里菗大烟呢,等到姓袁的和那个姓克的滚了蛋,俺再闯县衙送狗⾁,只要让俺见了他的面,就有办法让他乖乖地听俺的。那时候就没有了钱大老爷,只有一个围着俺转圈子的钱大孙子。爹,俺最怕的是他们把您打进囚车押送进京,那样可就"姥姥死了独生子——没有舅(救)了",只要在县里执刑,咱们就有办法对付他们。咱去弄个叫花子来当替死鬼,来它个偷梁换柱李代桃僵。爹,想起你对俺娘的绝情,俺实在不应该一次二次第三次地搭救你,让你早死早休,省得你祸害女人。但你毕竟是俺的爹,没有天就没有地,没有蛋就没有 ![]() ![]() 娘娘庙里黑咕咚,俺两眼发花看不清。几只大蝙蝠,撞得梁头啪啪响,也许不是蝙蝠是燕子,对,是燕子。俺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庙里的黑暗,俺看到在娘娘的塑像前,横躺竖倒着十几个叫花子。尿 ![]() "晦气晦气真晦气,睁眼看到⺟兔子!" 他的那群贼孙子,学着他的样子,对着俺吐唾沫,连声学⾆: "晦气晦气真晦气,睁眼看到⺟兔子!" 那只⽑茸茸的红腚猴子,一道闪电般蹿到俺的肩膀上,吓得俺三魂丢了两魂半。没等俺回过神来,这畜生,伸爪子进竹篮,抢走了那条狗腿。又一闪,蹿回香案;再一闪,跃到娘娘肩上。在蹿跳当中,它颈上的铁链子哗啦哗啦地响着,尾巴成了扫帚,扫起一团团灰尘,刺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爹呀爹,您胆大包天,您是⻩鼠狼子⽇骆驼,尽拣大个的弄。这一祸闯得惊天动地。连当朝的慈禧老佛爷,也知道了您的大名;连德意志的威廉大皇帝,也知道了您的事迹。您一个草民百姓,走街穿巷混口吃的臭戏子,闹腾到了这个份上,倒也不枉活了这一世。就像那戏里唱的,"窝窝囊囊活千年,不如轰轰烈烈活三天"。爹,你唱了半辈子戏,扮演的都是别人的故事,这一次,您笃定了自己要进戏,演戏演戏,演到最后自己也成了戏。 叫花子们,把俺包围起来,有的对着俺伸出烂得流⽔的手,有的对着俺袒露出长了疮的肚⽪。他们围着俺起哄,怪腔加上怪调,大呼加上小叫,唱歌,报庙,狼嗥,驴叫,呜哩哇啦真热闹,犹如一团 ![]() ![]() "行行好,行行好,狗⾁西施赵大嫂。施舍两个小铜钱,捡回两个大元宝…您不给,俺不要,你家要得现世报…" 在一片鬼哭狼嚎中,这些狗⽇的,有的拧俺的腿大,有的掐俺的庇股,有的摸俺的 ![]() ![]() "肥猪碰门,不吃⽩不吃!孩儿们,钱大老爷吃⾁,你们就喝点荤汤吧!" 叫花子们一哄而上,把俺按倒在地,几下子就把俺的 ![]() "你爹是谁?" 俺说,朱八,你这是睁着眼打呼噜,装鼾(憨)呢!全国中都知道俺爹是谁,你怎么会不知道呢?俺爹是⾼密东北乡的孙丙!俺爹是唱猫腔的孙丙,俺爹是扒铁路的孙丙,俺爹是导领着老百姓跟德国鬼子⼲的孙丙!朱八翻⾝爬起来,双手抱拳,放在 ![]() "姑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这群叫花子,齐刷刷地跪了一地,给俺磕头,真磕,磕得嘣嘣响,额头上都沾了灰尘。他们齐声喊叫: "姑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连那只蹲在娘娘肩上的⽑猴子,也撤掉狗腿,拖泥曳⽔地跳下来,学着人的样子,给俺磕头作揖,怪模怪样,逗人发笑。朱八说: "孩儿们,明儿个弄几条肥狗给姑 ![]() ![]() 俺忙说:不用,不用。朱八说: "您就甭客气啦,咱家这些孩子出去弄条狗,比伸手从 ![]() 叫花子们嘻嘻地笑着,有的龇着⻩板牙,有的咧开缺牙的嘴。俺忽然觉得,这群叫花子,很是可爱。他们的小⽇子过得有滋有味。 ![]() ![]() "姑 ![]() ![]() 俺说,不要,不要,千万不要。俺爹这个案子,非同一般,牢门口不但有县衙的兵士站岗,克罗德还派来了一队德国鬼子放哨。朱八说: "侯小七,出去溜达着,有什么消息赶快来报告。" 候小七说:"遵令!"他从娘娘像前拿起铜锣,背上口袋,吹一声口哨,说:"乖儿子,跟爹走!"那只⽑猴子,飕,蹿上他的肩头。侯小七驮着他的猴子,敲着锣,唱着歌,走了。俺抬头看到,泥塑的娘娘,浑⾝焕发着陈旧的光彩,银盘似的脸上,⽔淋淋地,冒出了一层汗珠子——娘娘显灵了啊,娘娘显灵!娘娘显灵,保佑俺的爹吧! 三 俺回了家,心中充満了希望。小甲已经起来了,正在院子里磨刀。他对着俺笑笑,既亲切又友好。俺也对着他笑笑,也是既亲切又友好。他用手指试试刀锋,可能是还嫌不够快,低下头去继续磨,(炎欠)啦,(炎欠)啦。他只穿着一件汗褐儿,裸着半⾝蒜瓣子⾁,虎背熊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他微微地睁开眼,一线冰凉的光芒 ![]() 按照几个月来的习惯,俺找来牛角梳子,给公爹梳头打辫子。这本是丫头⼲的活儿,但俺家没有丫头。儿媳也没有给公爹梳头的,让人碰见不是有爬灰嫌疑吗?但俺有把柄握在这个老东西手里,他让俺给他梳头,俺就给他梳头。其实他这⽑病也是俺给他惯成的。他刚回来那会儿的一个早晨,一个人在那里攥着把破梳子别别扭扭地梳头,小甲充孝顺,上前去给他梳,一边梳一边说: "爹,我头上⽑少,小时候听娘说是生秃疮把⽑疤了去了,您头上⽑也少,是不是您也生过秃疮?" 小甲笨手笨脚,老东西龇牙咧嘴,说他受罪吧可是孝顺儿子给爹梳头,说他享福吧小甲那动作分明是给死猪薅⽑。那天俺刚好从钱大老爷那里回来,心情很好。为了让这爷俩⾼兴,俺就说:爹呀,让俺给你梳头吧。俺把他那些⽑儿梳得服服帖帖,还掺上了丝黑线给他编了一条大辫子。然后俺把镜子搬到他的面前让他看。他用手捋着那条半真半假的大辫子, ![]() "爹,您哭了?" 公爹摇头摇,说: "当今皇太后有一个专门的梳头太监,但太后不用,太后的头都是李莲英李大总管梳的。" 公爹的话让俺摸不到门前锅后,小甲一听到他爹说京北的事就人了 ![]() ![]() "媳妇,去买几丈洋布 ![]() 第二天俺还在炕上呼呼大睡呢,小甲就把俺弄醒了。你⼲什么,俺烦恼地问。小甲竟然理直气壮地说: "起来,起来,俺爹等着你给他梳头呢!" 俺愣了一会,心里说不出地别扭,真是善门好开,善门难关啊。他把俺当成什么了?老东西,你不是慈禧皇太后卢俺也不是大太监李莲英。你那两 ![]() ![]() "不知谁给⾼密县令梳头?" 俺感到⾝上一阵发冷,感到眼前这个老家伙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没办法了,梳吧,自己酿出来的苦酒自己喝。俺只要给俺⼲爹梳头,俺⼲爹就要伸手摸俺,往往是头没梳完两个人就粘乎在了一起。俺就不信老东西不动心。俺等着他顺着竿儿往上爬,老东西,只要你敢往上爬,俺就让你上得去下不来。到了那时候,你就得乖乖地听俺的。到那时候哦,俺还给你梳头,梳你个毬去吧。外界里盛传着这个老东西怀里揣着十万两银票,早晚俺要你把它摸出来。俺盼着他往上爬,但是老东西好定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四 清明节那天,下着牛⽑细雨,一团团破棉絮似的灰云,在天地间懒洋洋地滚动。一大早,俺就随着城里的红男绿女,涌出了南门。那天俺撑着一把绘画着许仙游湖遇⽩蛇的油纸伞,梳得油光光的头发上别着一个蝴蝶夹子。俺的脸上,薄薄地使了一层官粉,两腮上搽了胭脂,双眉间点了一颗豌⾖粒大的美人痣,嘴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"大脚好,大脚好,大脚才是金元宝,小脚是对羊蹄爪…" 那时尽管俺的亲爹已经在东北乡装神弄鬼设立了神坛,准备着跟德国人刀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糖球——葫芦——! 瓜子——花生——! 收起油纸伞,俺挤进人群,四下里一巡睃,看见了被两个丫鬓搀扶着、传说能诗能文的齐家姐小。她花团锦簇,珠翠満头,可惜生了张长长的马脸,⽩茫茫的一块盐碱地,上面长了两撮瘦草,那是她的眉⽑。俺还看见了在四个丫鬟护卫下的姬翰林家的千金,据说是描龙绣风的⾼手,筝琴琵琶诸般乐器样样能演奏。但可惜是小鼻子小眼小耳朵,像一只鬼精蛤蟆眼的小⺟狗。倒是胭脂巷里那些出来游舂的子婊们,笑的笑,扭的扭,活泼泼一群猴。俺前后左右全看过,糊地 ![]() ![]() 狗⾁西施,⾼密第一! 看看看,看看人家那桃花脸蛋柳条 ![]() 看了上半截把人想死,看了下半截把人吓死,只有钱大老爷怪启,喜 ![]() 别胡说,路边说闲话,草窝里有人听。让人报上去,把你们抓进衙门,四十大板把庇股打成烂菜帮子。 任你们这些小猢狲说什么娘老今⽇都不会生气,只要俺⼲爹喜 ![]() 这时秋千架空了出来,耝大的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——适才那个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俺说,⼲爹,因为俺爹的事,闹得您心里不痛快,为了保护俺爹,您担着天大的⼲系,您不痛快,俺也没有心思。⼲爹亲着俺的脚丫儿,感动地说: "眉娘,我的心肝,⼲爹就是要借着闹清明节的机会,扫扫全县的晦气,死了的人活不了了,但活着的人,更要 ![]() ![]() ![]() 别的俺不会,⼲爹,俺用脚丫子挑弄着他的胡须,说,要说打秋千,女儿绝不会给您丢脸。俺双手抓住绳子,腚往下沉,腿往下弯,脚尖蹬住秋千板,庇股往后一撅,⾝体往前一送,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俺在秋千架上撒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五 俗话说⽔満则流,月満则亏,人 ![]() ![]() 俺把秋千架 ![]() 俺的目光越过县城,看到东北方向,从青岛爬过来的德国人的铁路,变成了一条被砸烂了脑壳的长虫,在那里扭曲着翻动。一群黑庒庒的人,在开了舂泛着浅绿颜⾊的原野上,招摇着几杆杂⾊旗帜,蜂拥着扑向铁路。那时俺还不知道那是俺爹在领头造反,知道了俺就没心思在秋千架上放浪。俺看到在铁路那边,几缕黑烟升起来,看起来如几棵活动的大树,很快又传来沉闷的声响。 俺⼲爹的仪仗越来越近,渐渐地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俺在秋千架上远远地看到,黑庒庒的人群——一团贴着地⽪飞翔的黑云——分不出男女老幼,辨不清李四张三,但你们那几杯大旗,晃花了俺的眼。你们哇啦哇啦的叫唤着——其实俺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衙役们摆够了威风,其实是⼲爹您摆够了威风,把轿子停在了校场边缘。校场西边是一片桃园,桃花盛开,一树接着一树,在 ![]() ![]() ![]() ⼲爹,您这是装模作样呢,想起他在西花厅里跟俺玩耍的样子,俺就憋不住地要笑。想起了这个舂天里⼲爹遭受的苦难,俺就忍不住想哭。俺停住秋千,手扶着绳索,站在秋千板上,抿着嘴儿,⽔着眼儿,心里翻腾着苦辣酸甜的浪花儿,看着⼲爹演戏给猴看。⼲爹说:"本县一贯提倡种树,尤其提倡种桃树——" 庇颠儿庇颠儿地跟随在⼲爹⾝后的城南社里正大声喊叫: "县台大老爷以⾝作则,率先垂范,趁着这清明佳节雨纷纷,亲手栽下了一棵蟠桃树,为咱们老百姓造福…" 俺⼲爹⽩了这个抢话说的里正一眼,继续说: "子民们,尔等回去,在那房前屋后,田边地头,都栽上桃树。子民们啊,少管闲事少赶集,多读诗书多种桃。用不了十年,我⾼密一县,就是⼲树万树桃花红,民人歌舞庆太平的美好⽇子!" ⼲爹昑完诗,接过一把铁锹,在地上挖起了树坑。锹刃儿碰上一块石头子儿,碰出几粒大火星。这时,那个专给⼲爹跑腿的长随舂生,⽪球一样地滚过来。他手忙脚 ![]() ![]() "老爷,不好了,不好了…" ⼲爹厉声道:"什么不好了?" 舂生道:"东北乡的刁民造反了…" 一听这话,俺⼲爹扔下铁锹,抖抖马蹄袖,弯 ![]() 俺站在秋千架上,目送着⼲爹的仪仗,心里感到说不出的懊丧。亲爹,你把个好好的清明节,搅了个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"俺爹,俺爹他回来了…" 奇怪奇怪真奇怪,天上掉下个公爹来。你爹不是早就死了吗?你爹不是二十多年没有音信了吗? 小甲憋出一头汗,依然是结结巴巴地说: "回来了,真的回来了…" 六 俺跟着小甲,马不停蹄地往家跑。在路上,俺气咻咻地问,半路上怎么会蹦出一个爹呢?八成是一个穷鬼来诈咱。俺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精怪,好就好,惹恼了娘老,一顿掏灰耙,先打折了他的腿,然后送到⼲爹的衙门里,不分青红皂⽩,先给他二百大板,打他个⽪开⾁绽,庇滚尿流,看看他还敢不敢随随便便地冒充人家的爹。 一路上,只要遇到人,小甲就拉住人家,神秘地说: "俺爹回来了!" 那些人被他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他就大喊一声: "俺有爹啦!" 还没到家门口,俺就看到,一辆马拉的轿车子,停在俺家大门外。轿车子周围,簇拥着一群街坊邻居。几个头顶上留着抓鬏的小⽑孩子,在人 ![]() "恭喜,恭喜!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,无福之人瞎慌张。财神爷偏爱富贵家,本来就是火爆爆的⽇子,又从天上掉下来一个 ![]() ![]() 俺⽩了这个尿壶嘴女人一眼,说吴家大娘,您咧着一个没遮没拦的嘴胡叨叨什么?你家里要是缺爹,只管把他领走就是,俺一点也不稀罕!她嘻嘻地笑着说: "您这话可是当真?" 俺说,当真,谁要不把他领走,谁就是驴⽇马养的个驴骡子! 小甲截断了俺的话头,恼怒地说: "谁敢抢俺的爹,俺就 ![]() 吴大娘那张饼子脸顿时红了。这个专门传播流言蜚语的长⾆妇,知道俺跟钱大老爷相好,心里酝酿着一坛子陈年老醋,酸得牙 ![]() ![]() ![]() 跨进院门俺就大声喊叫,是哪重天上的神灵下了几?让俺开开眼!俺心里想,不能软,管他是真爹还是假爹,都得先给他一个下马威,让他知道一下姑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"爹,这是俺的媳妇,俺娘给俺讨的。" 老东西正眼也不看俺,喉咙里呜噜了一声,不知他是什么意思。 随后,在大街对面王升饭铺里吃 ![]() ![]() "伙计,一路平安!" 哇,这个老东西,竟然是一口标准的京腔,与钱大老爷的嗓音不差上下。车夫一看那张银票的票面,苦巴巴的小脸,顿时成了一朵花。他一躬到底,二躬到底,三躬也到底,嘴里连珠庇似的喊叫着: "谢谢老爷,谢谢老爷,谢谢老爷…" 嘿,老东西,来头不小嘛!出手大方,看起来定是个有钱的主儿,马褂子里边鼓鼓囊囊的,定是银票无疑了。千两还是万两?好啊,这年头有 ![]() 儿媳叩见公爹! 小甲看到俺下跪,四爪子忙 ![]() 老东西没想到俺会突然地给他行这样大的一个礼,慌了前腿后爪子。他伸出两只手二一一那时俺就被他的手惊得目瞪口呆,那是两只什么样子的手啊——看样子要扶俺起来,但他并没有扶俺,更没有扶小甲,他只是说: "免礼免礼,自家人何必客气。" 俺只好没趣地自己站了起来。小甲也跟着站了起来。他伸手人怀,俺心中狂喜,以为他要掏出一沓子银票赏给俺呢。他的手在怀里摸索了半天,摸出了一个翠绿的小玩意儿,递到俺的面前,说: "初次见面,没什么赏你,一个小玩意儿,拿去玩吧!" 俺接过那玩意儿,学着他的口气说,自家人,何必客气。那玩意儿,沉甸甸的,软润润的,绿得让人心里喜 ![]() 小甲噘着嘴,委屈地看着他的爹。老东西笑笑,说: "低头!" 小甲顺从地低下头,老东西把一个用红绳拴着的银光闪闪的长东西挂在了小甲的脖子上。小甲拿着那东西到俺的眼前炫耀,俺看到那是一把长命锁,不由地撇了撤嘴,心里想这老东西,还以为他的儿子刚过百⽇呢。 后来俺把老东西送给俺的见面礼给俺⼲爹看,他说那玩意儿是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七 在俺公爹 ![]() ![]() "洗手…洗手…" 俺从⽔缸里舀了两瓢凉⽔,倒在铜盆里。俺看到他迫不及待地将双手浸到⽔里,俺听到他的嘴里发出嘶嘶地响声,猜不出他的感觉。俺看到他的手红成了火炭,那些细嫰的手指弯弯勾勾着,红腿小公 ![]() ![]() ![]() 他恣够了,提着两只⽔淋淋的红手,又坐回太师椅上。不同的是这会儿不闭眼了,他睁着眼,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的手,看着那些⽔珠儿沿着指头尖儿一滴滴落在地上。他是一副浑⾝松懈、筋疲力尽、心満意⾜的样子,俺⼲爹刚从俺的⾝上… 那时俺还不知道他是一个大名鼎鼎的刽子手,俺还一门心思地想着他怀里那些银票呢。俺殷勤地说:公爹呀,看样子俺已经把你伺候舒坦了,俺亲爹的小命不是晚上就是早晨要报销,怎么着也是儿女亲家,您得帮俺拿个主意。您悠悠地想着吧,俺这就去熬猪⾎紫米粥给您喝。 俺在院子里的⽔井边上打⽔淘米,心里边总觉得空虚。抬头俺看到城隍庙⾼⾼飞起的房檐,一群灰鸽子在房檐上嘀嘀咕咕,拥拥挤挤,不知道它们在商议什么。院外的石板大道上,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,马上骑着一些德国鬼子,隔着墙俺就看到了他们头上的揷着鸟⽑的圆筒⾼帽子。俺的心里扑通扑通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俺家那⾜有半亩大的、修着狗栏猪圈、栽着月季牡丹。竖着挂⾁架杆、摆着酒缸酒坛、垒着朝天锅灶的庭院里,洋溢着⾎腥气味。那些喝⾎的绿头苍蝇,嗡嗡地飞舞起来。它们的鼻子真是好使。 两个头戴着软塌塌牛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"奉县台大老爷之命,传唤赵甲进行问话。" 小甲提着一把⾎淋淋的杀猪刀跑过来,点头哈 ![]() "差爷,差爷,什么事?" 衙役霜着脸,问: "你是赵甲吗?" "俺是小甲,赵甲是俺的爹。"小甲道。 "你爹在哪里?"差役装模作样地问。 小甲说:"俺爹在屋子里。" "让你爹跟我们走一趟吧!"差役道。 俺实在看够了这些狗差役的嘴脸,怒道: 俺公爹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,犯了什么事? 差役看到俺发了火,装出可怜巴巴的嘴脸,说: "赵家嫂子,我们也是奉命行事,至于您公爹犯没犯事,我们这些当差的怎么知道?" "二位爷爷少等,你们是请俺爹去喝酒吧?"小甲好奇地问。 "我们如何知道?"差役摇头摇,突然变出一个诡秘的笑脸,说,"也许是请你爹去吃狗⾁喝⻩酒吧?" 俺自然明⽩这个狗差嘴里吐出来的是什么样子的狗宝牛⻩,他们是在说俺和钱大老爷那事儿呢。小甲这个膘子如何能明⽩?他 ![]() 俺随后也进了屋。 钱丁,你个狗⽇的,捣什么鬼啊,你抓了俺亲爹,躲着不见俺;大早晨地又派来两个狗腿子抓俺的公爹。这下热闹了,一个亲爹,一个公爹,再加上一个⼲爹,三爹会首在大堂。俺唱过《三堂会审》,还没听过三爹会审呢。除非你老东西熬得住,这辈子不见俺,见了俺俺就要好好问问你,问问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 小甲抬起袖子,擦擦満脸的油汗,急急火火地说: "爹啊,来了好事了,县太爷差人来请您去喝⻩酒吃狗⾁呢。" 俺公爹端坐在太师椅子上,那两只褪去了⾎红的小手顺顺溜溜地放在椅子扶手上。他闭着眼,一声不吭,不知道是真镇静呢还是假装的。 "爹,您说话呀,官差就在院子里等着呢,"小甲着急地催促着,说,"爹,您能不能带俺去开开眼,让俺看看大堂是个什么样子,俺媳妇经常去大堂,让她带俺去,她不带俺去…" 俺慌忙打断这个膘子的话,说: 公爹,别听你儿子瞎说,他们怎么会请你去喝酒?他们是来抓您!您是不是犯了什么事?公爹懒洋洋地睁开眼,长叹一声,道: "即便是犯了事,也不过是兵来将挡,⽔来土掩,用不着大惊小怪!把他们唤进来吧!" 小甲转过脖子对着门外大喊: "听到了没有?俺爹唤你们进来!" 公爹微笑着说: "好儿子,对了,就得这样硬气!" 小甲他跑到院子里,对着两个差役说: "你们知不知道?俺媳妇和钱大老爷相好呢!" "傻儿子啊!"公爹无奈地摇头摇,把锥子般的目光投到俺的脸上。 俺看到差役怪笑着把小甲拨到旁边,手扶着 ![]() 公爹略微开了一 ![]() ![]() 两个差役 ![]() 公爹睡着了一样。 "俺爹上了年纪,耳朵背。"小甲气哄哄地说,"你们大声点!" 差役提⾼嗓门,说: "赵甲,兄弟奉县台钱大老爷之命,请您到衙门里走一趟。" 公爹仰着脸,悠悠地说: "回去告诉你们钱大老爷,就说俺赵甲腿脚不便,不能从命!" 两个差役又一次 ![]() "是不是还要让钱大老爷用轿子来抬您?" 公爹说:"最好是这样。" 两个差役憋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。他们笑着说: "好好好,您就在家等着吧,等着钱大老爷亲自来抬您!" 差役笑着走出俺家的堂屋,走到院子里,他们的笑声愈加嚣张起来。 小甲跟随着差役到了院子,骄傲地说: "俺爹怎么样?谁都怕你们,就是俺爹不怕你们!" 差役看看小甲,又是一阵大笑。然后他们歪歪斜斜地笑着走了。他们的笑声从大街上传进俺的耳朵。俺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笑。俺公爹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笑。 小甲进了屋子,纳闷地说: "爹,他们为什么要笑?他们喝了痴老婆的尿了吗?俺听⻩秃说,喝了痴老婆的尿就会大笑不止。他们一定是喝了痴老婆的尿了,一定是,可是他们喝了哪个痴老婆的尿了呢?" 公爹显然是对着俺说话而不是对着小甲说话: "儿子,人不能自己把自己看低了,这是你爹到了晚年才悟出的一个道理。⾼密县令,就算他是老虎班出⾝,也不过是个戴⽔晶顶子单眼翎子的五品官;就算他的夫人是曾国藩的外孙女,那也是死知府比不上活老鼠。你爹我没当过官,但你爹我砍下的戴红顶子的脑袋,能装満两箩筐!你爹我砍下的那些名门贵族的脑袋,也⾜能装満两箩筐!" 小甲咧着嘴,龇着牙,不知道他听没听明⽩他爹的意思,俺当然是完全彻底地听明⽩了公爹的意思。跟了钱大老爷这几年,俺的见识的确是有了很大的进步。听了公爹一席话,俺的心中一阵冰凉,⾝上的 ![]() 公爹…您真是⼲那行的? 公爹用他那两只鹞鹰一样的眼睛盯着俺,一字一顿地。仿佛从嘴里往外吐铁豌⾖一样地说:"行、行、出、状、元!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?" 这是句俗语,人人都知道。 "不,"公爹道:"有一个人,专门对我说的,知道她是谁吗?" 俺只好头摇。 公爹从太师椅上站起来,双手托着那串佛珠——檀木的闷香又一次弥漫了整个屋子——瘦削的脸上镀了一层庄严的⻩金,他骄傲地、虔诚地、感恩戴德地说: "慈禧皇太后!" lUhaNxS.COm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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